时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。
木马柿里很少回忆起过去——对于像他这样黑白颠倒、头脑混沌的人，没有任何清醒而空闲的时间，可以用于回忆“过去”。
而“过去”这个词本身就是炼狱，能够让他从梦中惊醒。
不需要任何恐怖的加工，就足以像怪兽那样撕扯他的内脏，让他呼吸加速、头痛欲裂。
但是，时间，一个更加奇怪的词语。
在他的生命中，绝大部分的时候，都不存在时间这样的东西。
一个生活没有目的，不知道自己整日在做些什么，而又无法回忆过去的人，时间宛如不存在。饿了、渴了、困了、胡渣变得刺手，这一切的感受也杂乱无章，没有规律可言。既然没有规律，时间似乎也就不存在了。唯有电视里的节目的后续何时播出、进行到了哪里，不知不觉主角已经老去之类的平面印象，告知他世界上存在着时间这样的东西。
也不存在清晰的感情。
目前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属于“木马柿里”这个三十岁男人的所有物的，是他那曾被称为“演算器”的大脑——是的，尽管别处都是糜烂的，但机械化、条理化的那个部分从来不曾生锈。他靠着这种勉强可以被称为才华的东西，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。
另外还有一样东西，他的东西：蓝。
蓝是一个男孩，看上去非常年幼的男孩。七八岁，却没有在上学。盲目地跟着他，索取的只是食物和水的男孩。
木马柿里不敢计算……不敢计算时间。
如果真的从他认识这个男孩开始算起，已经过去了快要十年……不，或许已经十多年了。在这十多年的后半段，他像残渣一样活着。以前的木马柿里在他人眼中或许是腐肉般令人感到恶心的家伙，而今只是渣滓而已。
永远不能安心度日了。
但是却依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，像僵尸般活下去。
因为是渣滓，所以甚至不曾感到绝望。
愧疚吗？那是属于回忆中的东西。
愧疚的对象呢？当事人呢？如果被过去所追逐的话，被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所追逐的话，又将怎么样呢？这不是能不能够被救赎的问题。那些行为被称为“罪”，都还太过仁慈。
正是因为足够卑劣，卑劣到可以不去考虑那些……
木马柿里也得以继续活下去。
而今自己所做的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，是否在造成着什么后果，他都不想知道。
“百貌花”，“魅女王”，“梦女王”……怎样都无所谓。去做就可以了吧。去做，然后接着活着，就可以了吧。
他用潮湿的舌头舔舐蓝纤细的脖颈。
蓝看着电视。
他解开蓝的裤子纽扣。男孩白色的内裤露出来。
他在颤抖。
因为深深的自我厌恶而颤抖。
蓝只不过看着电视。
动画片里，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，笑着对自己的同伴说：“这不是你的错。大家，都一定会理解你的。”
永远不会原谅。
少女——
在这个时候，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月前曾经见到过的少女的面孔。
精致而白皙，人偶般的面孔。
黑色长发，东方人的模样，身材很娇小，完全不应该给人危险的感觉。
但是在看到那个女人的一刹那，他就意识到了。这个女人背后，带着他的“回忆”。
说着，“我还会再过来的，有空务必要与您好好交谈一番”这样的话，微笑着的少女。
她说：“您一定就是木马柿里了。您，也想必知道『紫檀』先生。”
『紫檀』。
不，他并不了解那个名为紫檀的存在。他认识的男人，叫做D·Amber。
※
带着护目镜的青年替他们打开了江鹭教授办公室的门：“教授在上课，待会儿就会过来了。”
原本缠满绷带的头颅，现在稍许减少了一些负累——绷带解开了，那半边受伤的地方现在仅仅包裹着纱布。无论如何，还是非常怪异。
“既然如此，我们先去实验楼那边好了。等到江鹭有空，让他到自己的实验室去找我。顺便，让他把上次许诺过的十斤雪芳斋的绿豆糕带过来。”
“上次……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，再怎么样，教授也不可能会凭空变出十斤像绿豆糕那样的东西的。”
“十斤……十斤吗？博士。”青艾更加专注于十斤这个计数词。
“不，”博士看了她一眼，露出有些没辙的表情，“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一口气吃光的，请不要那么震惊。”
“唔。”
在一个相当气派的实验室里等待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，江鹭教授就到了。
与青艾从前听讲座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不同，虽然说在这三五年的时间里，男人从副教授转为了正教授，但仍然非常年轻，似乎才刚刚过四十岁——是位年轻有为的学者。
身材清瘦，举止斯文，眼神锐利。
走进实验室后，男人就脱下了西装外套，穿上了实验室内的白色长袍。这样的打扮十分符合科学家在普通人心中的形象。
“放羊的。”男人没好气地开口。
牧安，一时之间青艾都不知道教授是在叫谁的名字。
给出回应的是异动博士：“水鸟。”
水鸟肯定是江鹭的外号了。
两人这样似乎就算是打完了招呼。无论是江鹭还是异动博士，似乎都对提及站在一旁的芣苢和青艾这种琐碎礼节毫无兴趣。从前在听演讲的时候，就猜测这或许是一个行事风格飒爽的男人，如今一见果然如此。
“那么，就是那个吧？说像是树袋熊的异界动物。”江鹭教授抬了抬下巴，指着被博士放在桌上，正抱着一只椰子啃来啃去的动物。那只小椰子是博士为了防止它无事可做而特意买来，给它啃着玩的。
博士点点头。
在江鹭教授戴上手套开始接触那只生物的时候，博士转向青艾，对她说：“今天下午，麻烦帮我进行大采购吧。购物单的补充内容，如果我想起来的话会发到你的邮箱。然后你就直接回家好了。”
“博士一个人不要紧吗？”
“晚餐我自己会解决的。”
“果然是要蹭我一顿吧。”查看着异界生物的江鹭教授冷不丁地说。
“老校友见面叙叙旧，教授可不要太小气。”
江鹭教授就像所有身高在平均水平附近的男人，比异动博士矮上一截——但气势完全不输丝毫。两人间这种并不激烈但也绝不缓和的针锋相对，让青艾都有些望而退步。尽管离开这里让她有一些些不甘心，但是博士的吩咐也不能不执行。
青艾告辞离开了。
芣苢哈哈笑着说：“那我去准备茶水吧？两位吵架累了的话，到休息室喝茶吧。”
教授的手揪住那只生物毛茸茸的耳朵，翻起来看了看。
这只像是树袋熊的生物非常乖顺，只是偶尔停下啃椰子的动作，探探鼻子闻嗅教授的伸过来的手臂。若非是生性如此，大约就是已经被人类驯养了一段时间了。
“听说你最近收养了一个孩子。”异动博士用一种百无聊赖的口气问道。她趴在桌子上，不戴手套，伸手抚摸动物的背部。
因为存在“异界抗性”的缘故，所有异界生物在此处的繁殖能力、生长能力都会大幅度削弱。这也是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细菌、真菌、病毒性异界大型感染事件出现的原因。所以异动博士会如此坦然地亲近一只来路不明的动物——不过，这原本就是一个大胆甚至鲁莽的女人。
江鹭正是因为看不惯这一点，才会与她相处地如此别扭。
而那个女人也明确表现出对洁癖和学究气息的轻度反感。那时候江鹭是她跟随的教授的助教，两人矛盾频出。
这方面而言，就是天性上的无法相合了。
“是的，想着有个孩子会不错，就去孤儿院领养了。”江鹭回答。
“多大的孩子？”
“两岁。”
“那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呢。你能照顾好吗？”
“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。”
无视冷嘲热讽，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顺着自己的谈话节奏聊下去：“我不懂得什么是好好生活的标准。不过最近过得还不错。”
“新助理的缘故吗？那个女孩怎么样？”
“她叫青艾。”
江鹭点点头。
“她姑且可以算是你的粉丝吧？中学时代的时候，有听过你的演讲。”
“看样子品味还可以。”
异动博士咧开嘴，并没能吐出像蛇那样的信子，只是向下撇了撇嘴角：“总之是个好孩子。烧饭很好吃，会烤面包和蛋糕，很耐心，也不烦人。”
“是吗？你总算又找到一个人来照顾你了，我就不那么真心地祝贺你一下吧。”
“你不也很需要像是芣苢那样的助手泡泡咖啡什么的嘛。”
“也就仅仅是煮咖啡而已。我可是知道你以前和白蕊住在一起，连换季衣服都要她帮你找好了才知道穿。”
“是的，确实是这样。”说完这句话，异动博士沉默了一会儿。
教授将视线短暂地转向她，随后也沉默了。
再开口时，江鹭说起的是这只动物的观察结论：“外表，可以说在历史生物中最接近树袋熊没错。不过吻部和口部更符合松鼠科的特征，四肢更加利于着地行走而不是专注于攀援。”
“而且执着于啃咬坚硬的东西，和喜爱桉树叶的树袋熊习性完全不同。”异动博士补充道。
江鹭从试验台下面取出一样仪器。
看上去是和信息板十分相似的结构，也确实具备联网功能和简单的推演能力。不过实际上是光学扫描仪的其中一种。
“最新款吗？不错啊。”异动博士睁大眼睛说。
“你走的时候去实验器材室，找德雷克老师订购，她应该会乐意帮忙。”
“管理器材方面的还是那个朗姆酒老婆婆啊……”博士多少回忆起了自己的学生时光。尽管只是像蛇那样，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部。
开启X光，自上而下扫描那只动物的躯体，骨骼图很快呈现在屏幕上。
男人皱了皱眉：“肚子……不，袋子，袋子里好像有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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